豆腐已经在我和小毛的你抢我夺之中碗底迅速朝了天。大舅妈出手还算快,才撩过筷头给坐在桌角里的小表哥争到了两小块。大人们可就谁也不知道这碗豆腐是咸了还是淡了。直
到碗底里只剩下一小汪咸菜卤了,外婆这才郑重其事地端了过去,用舌尖舔了舔碗沿,然后滴了一半在自己的麦牺饭碗里,还有一半滴进了大舅妈的麦粞饭碗。
“好鲜!”外婆认真地赞美着。
“今天这两个小馋鬼的肚里,蛔虫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妈妈趁势说,及时对大娘舅的花费表示了感谢。
小毛早就吃饱了饭,但两眼溜瞅着外婆手里的空碗,不肯离开桌面;也许他放心不下那上面还会出现第二碗豆腐吧。这时候他就满怀热望地对妈妈说:
“妈妈,回到家里,我们也吃豆腐……”
啪一声,妈妈到底给了他一下记在账上的那个巴掌,甚至把他打离了桌面。小毛掀动着鼻翼快要哭出声来了,却突然闭上了嘴扑倒身子猛地钻进桌子底下去了……他这是干什
么去啊?
我很快看清楚了:原来凳脚边有一块不大不小的豆腐呢!不消说,那是我们兄弟不久前的争夺战中不留意落下的。难得小毛眼尖手快,他及时地在老母鸡的尖喙边抢了过来,
一把抓起就放进了自己的嘴巴……
这一切,外婆都听见,看见了,但她却装聋作瞎,只是一个劲儿眉开眼笑地说道:
“今天这三个铜板豆腐,两个小外孙吃得有滋有味,我看着心里真高兴!大毛,小毛,等明年老天爷再来一个好年成,就再到外婆家来做客吧,还让大娘舅买三个铜板豆腐请
客!好不好?作孽啊,作孽啊!你们这些个投胎错投到穷苦人家来的孩子啊!”
外婆本来好端端地一脸笑容,但这时候突然用手心往脸上一抹,竟抹下了两大滴眼泪,扑扑掉到了饭桌上。我吃惊地朝她仔细一看,可不是,一双慈祥的眼睛里早就变得红红
的了……
就这样,大娘舅好心好意地买了三个铜板的豆腐给我们吃,竟会吃得让外婆流眼泪!这件事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成了一个百思不解的谜。我们临走的时候,出村已经很远了,外
婆还隔着三条河在那儿对我们高声喊:
“明年再来!明年再来!但愿明年老天爷再来一个好年成,叫大娘舅再买三个铜板豆腐请你们!”
我不懂,难道明年夏天外婆还想在饭桌上抹眼泪?
不管怎么样,我和小毛回到家里,就背着妈妈天天扳手指头算日子,一边巴望老天爷再开恩给个风调雨顺的好年成。叫人伤心的是,老天爷似乎并不理会我们心里这个可怜的
愿望,却接二连三地做起灾害来了。先是山里做旱灾,又是山外发大水,接下去蝗虫啦、瘟疫啦什么的也都赶来凑热闹了。我十岁出头的那一年,好不容易盼来了个好年成,谁知
山外大地方的官兵和官兵抢地盘,打起仗来了,你打我,我打你,一打就是好多年,遭殃的自然是老百姓。老百姓活不下去了,不少地方造了反,官兵就拔出刀来杀老百姓。又过
了几年,抗日战争发生了,汉奸、土匪也都纷纷出场做市面,老百姓更是没条生路好找。总之一句话,从我们兄弟两个那年走外婆家好不容易吃上了一碗豆腐以后,二十多个年头
一转眼过去了,就是巴不到个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太平年月。这样,我妈妈也就没个回娘家憩夏的机缘和心思。她年年都叨念着外婆,年年都想发个心去看看她老人家,但年年
都落空。直到我二十九岁那年夏天,妈妈和爸爸都已相继故世,外婆却突然托了个便人捎来口信,要我们兄弟两个赶快再去走一次外婆家。
我和小毛碰了碰头,便兴致勃勃地动身了。
二十多年前那一碗咸菜蒸豆腐的鲜美滋味,又在我们的舌尖上被唤醒过来了。可惜我们当时都已经成了三十来岁的人,这方面的愿望已经不像小时候那么强烈,那么有吸引力
了。小毛早就赶在我前头成了家,养了两个儿子,这一年也正巧是一个八岁,一个六岁;而且取的奶名也和我们兄弟两个一个样,大的也叫大毛,小的也叫小毛。小毛就带上了他
的两个儿子一起去,看模样,他是盘算着想让他的两个儿子也到外婆家里去享受一番我们小时候难得享受到的快乐滋味吧!
到了外婆家一看,这二十多年来,她家的那一间破草舍倒还不曾大变样,不过在泥墙底脚边多了一排窟窿罢了;但是,人事的变化却大了。原本就害了鼓胀病的大舅妈早就故
世不说,大娘舅也已病死,小表哥又被拉去当兵十年没有音讯,一家老小眼看着只剩下了老外婆孤孤单单一个人。
外婆病恹恹地躺在床上。她说,二十多年来她的身子骨本来倒是一直很硬朗,七十出了头还年年都照样弯着个腰在田里插秧耘稻。谁知当年春头上却不幸出了个意外,她在秧
田里一个头晕倒下,竟得上了半身不遂的富贵病,只好躺在床上做起闲手闲脚的福气人来了……
外婆说起话来半个舌头已经不那么灵活,但见到了多年不见的两个外孙,外加两个依样画葫芦的小外曾孙,皱纹纵横的脸上却露出了半个脸孔的笑。我和小毛正合计着想把外
婆抬到毛竹埭家里去,谁知她老人家突然精神奕奕地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叫我们帮忙从她贴身的小布衫口袋里拿出样什么东西来。
要从一个疯瘫老人的贴身小布衫袋里拿出一样东西来,倒也不是一件十分容易的事。我和小毛一起动手,掏了半天,东西到底给掏出来了,摊开手心一看,原来竟是三枚被外
婆身上的汗水擦洗得干干净净的、精光锃亮的铜板啊。
外婆眼睁睁地仔细检点了一下三枚铜板,高高兴兴地说话了:
“大毛,小毛,那一年你们走外婆家回去后,我就用挑马兰头[注]卖的钱,一枚半枚地积下了这三枚铜板,等着你们来了再买豆腐请你们,哪想到一等就是这二十多年!今天
你们来,就赶快替外婆到塘桥镇上去买一摊豆腐吧!虽说你们如今已经长大成人了,吃起豆腐来不会像小时候一样你抢我夺的了;不过,小毛带来了两个小外曾孙,这下好!就让
两个小外曾孙也尝尝豆腐的滋味吧!”
[注]霉菜,即腌菜。
我和小毛两个交替用手心紧紧捏着那三枚暖烘烘的铜板,两双眼睛却只是你看我、我看你,怔在那儿,嘴里说不出一句话来了。
虽说这二十多年来我们兄弟两个从来不曾花闲钱去买过一摊半摊豆腐;但豆腐涨价的消息,我们却早就听说的了。那年月里用汪精卫印发的储备票买豆腐——一小摊豆腐的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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