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的小龟,默默地交给了老姑。
这时,爸爸说话了:“我什么也……吃不下。”他蠕动着紫色的干裂的嘴唇说:“留到……明天吧。”……
深夜,阿诚睡醒一觉,见姐姐仍然坐在爸爸的床沿上守着。水一样的月光从破漏的屋顶洒下来,她那张清秀的脸白得像张纸,凹陷的眼窝像纸上的两个洞。阿诚下了床,想叫
姐姐去睡一会儿,自己守着爸爸。他走到姐姐跟前,才发觉她合着眼,就那样坐着睡了。阿诚正不知该不该叫她到床上去睡,却觉着有一只粗糙的手拉住自己的手。他俯下身来,
轻轻叫了一声:“爸爸!”
“去放了它吧……龟板……也治不了我的病。”爸爸指指床下,有气无力地说。
“您叫我放了小龟?”阿诚怀疑自己没听清。
“这龟……是灵岩岛的一宝……放生吧!”
“可是……”
“快快去……放!”
“爸爸!”阿诚把脸贴在爸爸那张土色的脸上,眼泪籁籁地淌下来。
他从床下搬出个蓝花陶罐,倒出小龟,想了想,又从衣袋里掏出小刀,借着从屋顶直泻下来的月光,在小龟那苍青色的背壳上,一笔一笔刻下了四个字:阿诚的龟。
“爸,我去了。”他踮着脚走出屋门。
月光,星光,静静的村街。
山影,树影,灰白的山径。
黑黝黝的山林里,有锦蛇绿莹莹的眼睛,有猫头鹰划过空气的摩擦声。阿诚只管跑,他要跑到那石坎下去,那山溪边去,把小龟送回它原来的“家”。他连滚带爬地下到沟底
,踏进了荡着溶溶月光的溪水,把小龟轻轻放在那块大鹅卵石上:“再见吧,阿诚的龟!”
小龟嗅到了山林里清新芬芳的气息,听到了汩汩的溪水声,夜鸟的扑翼声和蛇类游过草丛的沙沙声,感到了一种熟悉而亲切的味道,便欣喜地伸出了头。它看见一双又大又黑
,几乎没有眼白的眼睛,正凝视着自己,那双眼睛蒙着泪水……
第二天早起,姐姐和老姑都没有再提起小龟——爸爸不再喘,也不再呼吸了。
四
不久,阿诚和姐姐又搬回了自己的家。这得感谢公社的救灾青年突击队,把他们那三间土坯房重又立了起来。
这是一个冷清清、空荡荡的家,除了经过修理勉强可用的竹床、地桌和一条吱嘎作响的板凳,什么也没有了。也许是怜惜他们姐弟的孤苦无依吧,也许因为姐姐长得俊美吧,
村里那些热心肠的姑姑婶婶,相跟着来给姐姐作媒。她们给她介绍的“对象”,都是殷实人家的小伙子,其中还有港客和华侨(灵岩岛也是海南的一个侨乡)。但是姐姐一一回绝
了。她说:如今党和政府的政策,是实行多劳多得,再穷再苦,只要肯下力劳动就会有活路!
姐姐决定养鸭:把鸭子放到被台风搅烂的稻田里,不用花钱买饲料,那十二亩田里的烂稻穗就能把几百只鸭子催肥!这天清早,阿诚帮助姐姐把家里的九只鸡捉住,捆上爪子
,装进背篓,准备背到集上去卖。卖了尖嘴巴的,好买扁嘴巴的。
镇上的集市并没有因风灾而萧条,反而更加兴旺热闹了,鸡鸭肉蛋、羊羔猪娃、萝卜地瓜,以至金鱼鹦鹉,卖什么的都有。风灾之后物价暴涨,什么都贵得吓人!也有卖便宜
货的:那些半条胳臂上箍满银亮亮的手表的人;那些两只手各提一台贴着外国商标的收录机的人;那些卖蛤蟆镜、牛仔裤和尼龙乔其纱连衣裙的人,都肯以低于国营商店的价格出
售他们的货品——那都是从海上偷运来的走私品,而且多半是冒牌货……
阿诚跟着姐姐在人群中拥挤着。四面八方传来吆喝声、划价声和收录机噪乱的音乐声。“钱”这个字眼,在乱哄哄的声浪里不断蹦跳出来,仿佛是个无处不在的精灵。阿诚有
点儿头晕目眩了,紧拽着姐姐的衣襟。姐姐却似乎来了精神,目光扫来扫去,像在观察什么,窥测什么……
“这鸡卖吗?”几个买主围上来。
“卖,一共九只,八只母鸡都下蛋呢。”姐姐放下背篓说。
“统共卖多少钱?”
“九十块!”
阿诚一惊:路上姐姐不是说,这九只鸡卖三十块吗?眨眼工夫怎么涨了两倍!!
一阵激烈的讨价还价。那买主出到八十块钱姐姐还是不肯卖;他气哼哼地要走,姐姐却又叫住他:“八十就八十,便宜你了!”
啊,姐姐真行!别看她平时又文静又稳重,必要时也能变得泼辣而能干呀!
“有这些钱,就能多买些小鸭子了!”姐姐舒了一口气,把八张十元票子揣进内衣的衣袋,抹开被汗水贴在脑门上的一缕头发说,“明天,咱们到鱼浮公社去买小鸭,那边养
鸭户多,又没受灾,便宜。”
他们往回走的时候,看见一溜货摊前围着许多衣着花哨的港客和华侨。摊贩们在高声叫卖:“买龟!买龟!本岛特产灵岩八板龟!熬成龟板胶,防癌治癌有奇效……”阿诚浑
身一震,接着便飞快地跑了过去。
十几个货摊上,摆着一盆又一盆大大小小的龟,都是背壳苍青,腹甲红亮的灵岩八板龟。爸爸不是说这种龟十分稀罕吗?他们从哪儿抓来这么多!会不会把我放掉的那只小龟
也提了来呢?阿诚像泥鳅穿沙,在人群里疾速钻动,紧张地搜寻他的小龟:那只背壳上刻着“阿诚的龟”四个字的。他把眼睛瞪得溜圆。一盆盆搜寻着,刚寻过五六盆,却被姐姐
拽了出来。
姐姐的眼睛闪闪发光,急切地问:“阿诚,你养的那只龟呢?也拿来卖了吧!刚才有个香港人用四十块钱买走一只龟,和你那只大小差不多!”
“我那只……早放了!”阿诚痴痴地说。
“放了?哎呀,为什么放了它呢?”
“爸爸叫我放的,就在他临死的那天夜里……”
“嗐!”姐姐怔了一下,重重地叹了口气,“爸爸,心太好了。”……
回到家,阿诚胡乱吃过午饭,便向山上跑去。他跑下那个石坎,朝溪水呼唤:“龟,龟,龟!”过去,只要他这样一叫,小龟便会从床下。桌下或者什么角落里,向他爬来,
仰起脖子,等着他喂食。“龟,龟,龟!”阿诚蹚下溪水,绕着那块大鹅卵石,越叫越急。“龟,龟,龟!”他蹚起了细砂水草,踩乱了山影树影。可是,小龟却始终没露面。
“它一定被龟贩子提去了,卖掉了,熬成黑糊糊的龟板胶啦!”阿诚绝望地一屁股坐在那阴凉的鹅卵石上。
五
十数里外的鱼浮公社,养鸭户多,又没遭灾,可鸭蛋和鸭子的价格也涨得很猛。他们要从灾区涌来的买主身上,多榨几两油哩!阿诚跟着姐姐来买雏鸭,挨门挨户地求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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