耳朵捕捉着广播的声音,他一定是在听自己写的新闻吧。饭做好了就热在锅里,曙色熹微中,母亲就要下地做活了,走时就把我推醒,说,小哎,放牛了。我懒懒地穿好衣服,看
见父亲在厅堂里拿挂在墙上的锄,母亲却不让,父亲说,难得回来,帮家里做些事,省得你那么累。可母亲就是不让,母亲说,你吃不消的,事又不多,我做得过来。即便是农忙
时节,母亲也不让父亲下地,她总是请村里人帮忙,母亲是怕累坏了父亲,或者是以为这会辱没了父亲的身份。父亲坚持不过,只好在家里呆着看些书,或到村里走走,与那些正
在做事的人谈谈天。
有的时候,父亲出现在牛厩旁,悄声说,我们放牛去。我说,娘会骂我的,再说放牛也不要那样多人。父亲说,不怕的,山上空气好,还可以看风景,我小时候也是放过牛的
。我拗不过他,心里却很高兴,父亲在家停留的时间太短,我是很想同他在一起的。
日头升起不久,淡蓝的薄雾在风中拂荡着,在村口,牛们汇成了一群,伙伴们看见我的父亲执着牛鞭撩拨着雾气,觉得有趣可笑,叽叽咕咕地偷笑着。
在山上,牛们静心吃草,尾巴悠闲地扬动着。父亲坐在山石上,眯缝着眼看山下的村子,有时也看着那条蜿蜒的山路,看着连绵的远山和柔和的日头,我和伙伴们齐齐地围在
他的身边,不知他在想些什么。
极目天边,知道远山以外有一座城,而身边的父亲就是从那座城里来的人,这是多么的不可思议啊!
这一天是那么的快乐和短暂,父亲在家里又住了一个晚上,就要回他的城里去了。母亲总是对我说,小哎,送送你爸。我便赶着牛送父亲上路,到了山脚,我把牛赶上山去,
父亲对我说,我走了。
我心里难受极了,眼里噙着泪花,终于把埋在心底的话说给父亲:
爸,什么时候带我去城里呢?
父亲寻思片刻,望着远方的小路,又回首那不远的村子说,等你放假时再说吧,那时让你娘带你一同进城住几天。
我咬咬下唇说,我好想去啊。
父亲拍拍我的肩说,崽啊,县城也是那个样子;崽啊,好好读书,将来到外面更大的天地去。
我迷茫而使劲地点点头,目送着父亲一步步远我而去。泪水已夺眶而出了。快到山坳时,父亲转过身,朝我挥挥手,喊了句什么,就消失了。待他从山坳那端出现时,父亲已
是一颗黑点渐渐小去,越来越小,最后在弯弯的路上空白了。
父亲就这样离开了他身后的村子和我,走完二十里山路,就到了另一个大的村落,从省城过来的公路便赫然在目,搭上客车,往南走十里,就是镇上,父亲不必下车,笔直开
往很远的城里了。在我上午快下学时,父亲已到了他的地方。
随着作业本上的红勾越来越多,家里的墙上贴满了我的奖状,以至以后父亲回来,我都十分主动地将日渐隆起的书包捧着给他,而父亲的笑声一次比一次更响亮更爽朗。
好崽啊,好崽,父亲把我抱起,满心喜悦地夸奖着我。
那些常来我家串门的乡亲赞叹地对我母亲说,有出息啊,活脱脱是他父亲的坯。
可是我还是渴望能早日去父亲的城里看看,它激励着我,更撩拨着我,盼望假期尽快到来。而青黄的稻子真切地告诉了我,天气是越来越热了,假期也愈来愈近了。
当我和母亲手执禾镰吃力地直起酸涩的腰背,四周的田野十分的空旷,大片大片的金黄稻子收完了,只留下规规矩矩的密集禾茬。日头无比的毒辣,晃眼的热浪烤赤了我的脸
,火烧火燎地难受,汹涌的汗水一遍又一遍浸湿了衣襟,在背后留下圈圈斑驳的淡白盐花,我的心里却十分轻快。我对母亲说,这下我们可以进城了。母亲竟然没有吭声,挑起谷
子回家去了。我的情绪顿时沮丧万分,觉得母亲真是个不守信用的人,暑假刚开始时,我闹着要进城,母亲却说等割完了稻子再去。
整整一天,我都没理母亲,母亲也不在意,静静在日头下晒着谷子。晚上我气恨恨地早睡了,心里却定了主意,明天我偷偷地去父亲的城里,我相信父亲的名声那么响,到了
城里随便问哪一个人都能找到他。
第二天大清早,天还没完全醒过来,窗外还有些黑,我就蹑手蹑脚模下床,我要趁母亲沉睡时上路。这样,赶路也凉快些。却听得灶屋咣咣响,好像是掀锅盖的声音,擦眼一
看,还亮着灯,是母亲起来了么?不由得着急起来,要出家门非要从灶屋经过不可,但我还是走出了睡屋,原来母亲在烧火做饭。
母亲有些惊讶地说,天还没亮,你怎么不睡?
我装作没事的样子说,天太热,睡不着,还是放牛去。
说着慢腾腾走到屋外。只要出了家门,就可以去了,我心里暗自高兴地想。
母亲却说,不要去了。
我吓了一跳,以为她察觉了我的心思,有些慌神地问,怎么不要去了?
母亲笑吟吟地说,今天我们进城去,饭都快好了呢。
我惊喜得叫起来:真的?
母亲说,还会骗你,顺便把鸡蛋卖了。
去城里,还卖什么鸡蛋,几多难看!
不是到城里卖,到镇上卖,卖完了才去城的。
不会留到以后卖么?
大热天,蛋容易坏,不卖就糟蹋了。
我想,管她呢,反正能去城里就行了。
镇里的街道就在公路上。刚割了稻子,赶集的人特别多,拥拥匝匝的把路给阻了,来往的车辆在街的两端开不过去,便不停地揿着喇叭,可熙熙攘攘的人流挤来挤去,弄得那
些车子毫无办法。直到母亲将蛋卖掉一小半时,那些车子才蜗牛似地爬了过去。
最后开过去的是一辆客车,车厢里挤满了人,母亲就指着说,看,那是去城里的。
我莫名地激动着,急急地问,去城里还有几多远呢?
七十多里吧,要好几块钱的车费呢,母亲答道。
又一些车子给阻下了,叭叭地鸣着喇叭,我听着听着竟咕咕发笑起来,母亲侧过脸看了看我说,笑什么呢?
我不说,只是咕咕地笑,觉得那喇叭的声音好像是一群孩子在不停地喊着“爸爸”呢。
半晌,我问母亲,你去过城里么?
怎么没去过,好几回了。
怎么我一次也没见过你。
那是好多年前的事了。
我一次都没去过……
您忘了,我带你去过两次,那时你刚会走路呢。
以后怎么不去了?
没空闲么,田里的事那么多,脱不开身啊。
我望着那条通往城里的公路发痴,被阻的车子陆续开过去了,喧腾的尘土渐渐平静下来。这么说,我是去过城里的,只是我那时太小不记事,可是城是什么样子呢?我怎么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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