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因斯坦的助手霍夫曼在一篇回忆爱因斯坦的文章中写道:“每当他判断一个科学理论,他自己的或是别人的,他都会问自己,如果他是上帝的话,是否会像那样地创造世界。这个差别乍看起来似乎很接近于神秘主义,而不接近于一般的科学思想,可是它表明爱因斯坦信仰宇宙中有一种最终的简单性和美。只有一个在宗教上和艺术上具有一种深挚信念的人,他相信美,等待去发现,才会构造出这样的理论……。”
爱因斯坦既要抛弃那全知全能的上帝,又无比眷念纯洁、深挚的宗教感情。科学理智与宗教情感的奇特混合,是爱因斯坦人格精神的奇妙外观,也是他打破旧物理学大厦的动机之一。所以,在爱因斯坦成为一代物理学大师之后,科学与宗教仍是他不断提及的话题。
1918年4月,柏林物理学会为麦克斯·普朗克举行了60岁生日庆祝会。在庆祝会上,爱因斯坦以“探索的动机”为题发表了讲话。他认为真正的科学家都是一些“相当怪癖、沉默寡言和孤独的人”,他们为什么会步入科学殿堂呢?了解爱因斯坦童年时代性格怪癖、沉默和突然一下子痴迷科学的人不得不想到,这个设问正是绝好的自我解剖。爱因斯坦说:
“首先我同意叔本华所说的,把人们引向艺术和科学的最强烈的动机之一,是要逃避日常生活中令人厌恶的粗俗和使人绝望的沉闷,是要摆脱人们自己反复无常的欲望的桎梏。一个修养有素的人总是渴望逃避个人生活而进入客观知觉和思维的世界;这种愿望好比城市里的人渴望逃避喧嚣拥挤的环境,而到高山上去享受幽静的生活,在那里,透过清寂而纯洁的空气,可以自由地眺望,陶醉于那似乎是为永恒而设计的宁静景色。
除了这种消极的动机以外,还有一种积极的动机。人们总想以最适当的方式来画出一幅简化的和易领悟的世界图象;于是他就试图用他的这种世界体系①来代替经验的世界,并来征服它。这就是画家、诗人、思辩哲学家和自然科学家所做的,他们都按自己的方式去做。各人都把世界体系及其构成作为他的感情生活的支点,以便由此找到他在个人经验的狭小范围里所不能找到的宁静和安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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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cosmos,原意是宇宙,爱因斯坦以此词指广包一切,秩序井然的整个体系。
从这些话可以清楚地看出,超越现实、超越感官世界,是爱因斯坦所归纳的科学探索的动机,也是爱因斯坦人生道路的写照。这种动机骨子里依然包含着宗教感情。爱因斯坦并不讳言这一点,他说:
“促使人们去做这种工作的精神状态是同信仰宗教的人或谈恋爱的人的精神状态相类似的;他们每天的努力并非来自深思熟虑的意向或计划,而是直接来自激情。”
确实如此,渴望心灵的解脱,“渴望看到这种先定的和谐,是无穷的毅力和耐心的源泉”。一个12岁的孩子,一步一步登上物理学的高峰,靠的是什么?就是那团永不熄灭的圣火,那股殉道的激情。远古时代人们在愚昧中塑造出的上帝在理智跃进的光辉中注定要消隐了,但人们渴望和谐的理想和激情却是永恒的。在写于1930年的《宗教与科学》中,爱因斯坦仍在如此说:“人类所做和所想的一切都关系到要满足迫切的需要和减轻苦痛。如果人们想要了解精神活动和它的发展,就要经常记住这一点。感情和愿望是人类一切努力和创造背后的动力,不管呈现在我们面前的这种努力和创造外表上多么高超。”“我认为宇宙宗教感情是科学研究的最强有力、最高尚的动机。只有那些作了巨大努力,尤其是表现出热忱献身——要是没有这种热忱,就不能在理论科学的开辟性工作中取得成就——的人,才会理解这样一种感情的力量,唯有这种力量,才能作出那种确实是远离直接现实生活的工作。”
科学是献身者的事业,科学的理性需要坚韧的情感去支撑。爱因斯坦对宗教的解说,与他那超凡脱俗的人格一样,充满智慧,其关注的对象没有丝毫荒唐无聊的琐碎欲望,所以他才说“你很难在造诣较深的科学家中间找到一个没有自己的宗教感情的人。但是这种宗教感情同普通人的不一样”。科学家的“宗教感情所采取的形式是对自然规律的和谐所感到的狂喜的惊奇,因为这种和谐显示出这样一种高超的理性,同它相比,人类一切有系统的思想和行动都只是它的一种微不足道的反映。只要他能够从自私欲望的束缚中摆脱出来,这种感情就成了他生活和工作的指导原则。这样的感情同那种使自古以来一切宗教天才着迷的感情无疑非常相像的。”
《圣经》中有一段这样的故事:亚伯兰照看着羊群,夜晚常同牧人一起围坐在篝火旁。夜很凉;宁静的夜,发人幽思,导人遐想。亚伯兰几小时几小时地观察星辰,研究星星运行的路线,更加深刻地领悟到了世界的广袤无垠和它的宏伟、美丽与和谐。他心中感到惶悚不安:因为他对月亮神的信念愈来愈动摇了。于是,有一天,他突然有了个想法,认为只有全宇宙——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创造者,才是唯一的神。这神威力无穷,无所不在,但又无形无影。亚伯兰并不隐瞒他的新信仰,他公开宣讲教义了。
爱因斯坦的“宇宙宗教感”不正来于此吗?亚伯兰凝神仰望的星空宇宙,在慕尼黑的郊外,同样激起爱因斯坦类似亚伯兰的感受。不同的是:亚伯兰发现了一个统治整个宇宙的“神”,爱因斯坦发现的则是宏伟、美丽与和谐的自然规律。他们也有相同之处,即对宇宙宏伟、美丽与和谐的惊愕、敬畏。
新弗洛伊德主义代表人物弗洛姆在《精神分析与宗教》一书的第三章《宗教经验若干类型的分析》中,把人类的宗教感看成是对一种强有力的权威的皈依,人通过这种皈依和依附,才能免遭孤独感的折磨,从有涯到无涯,从有限到无限。在弗洛姆看来,上帝是人的较高自身的表象,“上帝不是统治人的力量的象征,而是人自身力量的象征。”真正宗教的神秘基础不是恐惧和顶礼膜拜的迷信,而是爱,是人自身力量的表述。
正因为如此,西方许多著名自然科学家对宇宙结构的对称性、美和秩序,才觉得那么亲切,又令人仰视。像爱因斯坦一样,这种科学家们共有的宇宙宗教感,就是人对绝对的追求和心向往之;就是人把自己的精神同宇宙永恒的精神融合在一起的企图;同时也是人对宇宙秩序井然表示一种无限的敬畏和赞叹,以及人对其自身理性力量的表述和信赖。这样的自然科学家可以开列出一个长长的名单:开普勒、牛顿、莱布尼茨、康托尔、法拉第、萨巴第、卢瑟福、康普顿、玻恩、泡利、海森伯等等。这些泛神论者在科学的立场上,在各自的科学研究中,都像爱因斯坦一样,把上帝、自然已融合为一个统一的伟大观念,即上帝——自然(Gott-Natur)。科学家们并没有向远古神秘的宗教缴械投降,相反,他们只是以宗教般的虔诚与献身精神,用理性的语言揭开了人类万世景仰的自然奥秘。当人依靠理性发现并欣赏到宇宙的完美,宗教千百年来的内在企盼就与近代以来的科学睿智并肩而立。
我们曾幼稚地误解过这些伟大的科学家,包括误解爱因斯坦。
今天,我们还会误解吗?
让我们再次听听两位理论物理学大师的发自内心的自白:
普朗克说:“在追问一个至高无上的、统摄世界的伟力的存在和本质的时候,宗教同自然科学便相会在一起了。它们各自给出的回答至少在某种程度上是可以加以比较的。正如我们所看到的,它们不仅不矛盾,而且还是协调一致的;首先,双方都承认有一种独立于人而存在的、理性的世界秩序,其次,双方都承认这种世界秩序的本质永远也不能被直接认识,而只能被间接认识,或者说只能被臆测到。为此,宗教需要用上它那独特的象征,精确自然科学则用的是以感觉为基础的测量。所以,任何东西也不能阻止我们(同时我们对一个统一的世界观的求知冲动也促使我们)把这两种无处不在起作用和神秘莫测的伟力等同起来,这两种力就是自然科学的世界秩序和宗教的上帝。”
爱因斯坦说:“这里提出的对宗教的解释,意味着科学对宗教态度的一种依存关系,在我们这个物欲主义占优势的年代,这种关系真是太容易被忽视了。固然科学的结果是同宗教的或者道德的考虑完全无关的,但是那些我们认为在科学上有伟大创造成就的人,全都浸染着真正的宗教的信念,他们相信我们这个宇宙是完美的,并且是能够使追求知识的理性努力有所感受的。如果这种信念不是一种有强烈感情的信念,如果那些寻求知识的人未曾受过斯宾诺莎的对神的理智的爱的激励,那么他们就很难会有那种不屈不挠的献身精神,而只有这种精神才能使人达到他的最高的成就。”
宗教,曾是科学的敌人,它无情迫害过哥白尼和布鲁诺。如今,科学却从宗教的愚昧中看到一种潜藏的价值。从宗教情感到科学理智,再到两者的融合,这是爱因斯坦思想发展的轨迹,也是理论物理学的发展引申出来的一个新课题。
爱因斯坦为之探索了一生,他的后继者们,也还得继续探索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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