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拟定帮妹妹训练的计划。女孩的心理很难捉摸,贾梅平素就松松垮垮随随便便,会把毛茸茸念成毛耳耳,陶冶念成陶治,写着作业,冷不丁会冒出一句艺术团内部的事,譬如谁看不起谁啦,谁喜欢讨好老师啦,这些新闻他听了就头涨,又烦琐又无聊,婆婆妈妈,他时常要训她几句。
现在好了,贾梅前程似锦,她可能成为一流的舞蹈家,邢老师提到的"天赋"二字使他隐隐激动,天才的哥哥听起来也不错。
下午放学,贾里撇掉鲁智胜独自去药店转了一圈,然后奔回家候在那儿,妹妹贾梅一推开门,他就迎着门大喊:"快!一寸光阴一寸金。"妹妹睁大眼,反而笑了:"干什么?你傻掉了?"
贾里脖子上挂着哨子,满脸是汗,往桌上搁砖,手掌上沾着红色的砖屑,他正色说:"记住,我是个严肃的教练!"他接着就把邢老师的话学了一遍,当然,有点加油加醋,暗暗抬高自己。
贾梅立刻就有些软下来,她很清楚自己在艺术团的表现,毕竟是妹妹,资格嫩了点,她嘟哝说:"邢老师怎么也会告状!"
"练搁脚吧!"教练命令道,"我一吹哨子你就开始。"
贾梅果然不凡,一伸腿就搁上桌子,稳稳的,像固定在那儿一样。
"腿直一点,成九十度!"贾里毫不含糊,在她搁起的脚下塞进两块砖,"记住,两条腿要成直角,这很重要。这样,韧带就能练得更有弹性!"
连续又垫了两块砖,贾梅有些摇晃,两条腿就稍稍弓起来。
"站直!站直!"贾里拼命吹哨子表示警告,"否则我再加砖!"
贾梅哭丧着脸说:"我不愿再练了,我腿疼!"
这好办。贾里赶紧摸出一大包药品,"这是止痛片,既经济又实惠,你吃一片就感觉不到痛,涂一点松节油腿上韧性更强。"
未来的舞蹈家连连摇头,她最怕吞药片,仿佛嗓子很细,不得已吃药时,总要捏着药片伸进嘴送至喉咙口,往往喝下几杯开水那药片仍在,所以吃药对她比什么都可怕,是一种折磨。
"不!不!"贾梅眼圈红了,"我不想做一流的舞蹈家了,再垫砖,骨头都得断了,我不想做个残疾人!"
"忍一忍吧!要我求你吗?好,再坚持一下。一秒,二秒,三秒……"
"不行,半秒钟也不行。"
"你想想居里夫人,想想撒切尔夫人,我们家也快出一位女伟人了!记住,你需要毅力。"
贾梅的腿颤抖起来,她难受得已经忘记了哭泣,只是痛苦地自言自语道:"不行,我的腿酸极了,噢,动不了,它们不听指挥。"
"好,十八秒,十九秒,快创世界纪录了!"
正巧这时,门铃大响,贾梅像盼来了救星,哀哀地叫起来。进来的是来烧晚饭的吴家姆妈,她爱大惊小怪,所以一见乱糟糟的家和这对大汗淋漓的兄妹,立刻大叫大闹:"反了,反了,你们就会给我添乱!"
第一次训练在贾梅嘤嘤的哭声中宣告结束。但那训练计划却是不灭的,在教练铁面无私的坚持下继续着。经过连续几次的训练,贾梅已能高高地搁起脚来,并且能弓下(禁止)用嘴巴碰到脚尖。在艺术团里,只要她一亮这好手艺,那帮平日挺傲气的女孩全都鸦雀无声。
贾里很骄做,毫不惭愧,就像他拥有这绝招一样。
转眼就快到校庆日了,学校艺术团要组织一台舞剧。剧本是贾里的班主任写的--那个老师别的本事没有,涂涂写写却很在行。听说,今年是建校四十周年大庆,那些已经老得忘掉中学时代的校友也要来观看表演。
"她们说,校友中有个人是舞蹈学校的校长,"贾梅说。
校长!没准是个秃顶的老头!贾里没在意。
"还有电视台的导演也要来。"贾梅消息很灵通,双手比划着。
"多一点人看也没什么坏处,不必惊慌。"
贾梅神秘地笑笑,带着女生的小计谋:"邢老师说,他们想到母校来选小演员。"
"噢,这倒是你大显身手的好机会,你一定要跳出水平来!"贾里像个老前辈一般,"机会难得,懂吗?"
"我懂。"妹妹故作深沉,确实,艺术团集中了一群最灵巧的女学生,再笨的人进了她们的圈子也会沾点灵气的,那几天,贾梅果然勤快起来,早晚各练一次,一下子把她从吴家姆妈那儿讨来的旧绒线和竹针全都塞到床底下去了。
吴家姆妈极为不满,她一向怂恿贾梅跟她学点编织,这下,她的老师职务被免除了,所以总训斥贾梅说:"脚搁得这么高,多武腔!"
不久,剧本打印出来了,大意是写一个女生同她的好友们过了个幸福的星期日,而她的母亲--一个纺织女工却在家里洗碗做饭补袜子。
"你是不是演主角?"贾里问妹妹。
贾梅懊丧地摇了摇头:"主角是林晓梅演。"
贾里认识林晓梅,那确实是个新潮的女孩,总穿牛仔背带裙,能歌善舞,演唱流行歌曲时握着话筒捏来捏去,像在捏饭团,她演那个只顾自己的女生确实找不出岔子。
"那你演主角的同学也不错。"贾里安慰道。
"那都有人演了,她们刚才都在挑新时装呢!"贾梅一脸苦相。
"那么你不演了?"
"演的,邢老师让我演那个妈妈。"
天哪,让妹妹演那个成天穿着旧衣服头发花白的角色,她只是作个背景,在舞台一个暗角里装模作样地补一双旧袜子,多么乏味,简直倒胃口,甚至不会有人多看她一眼;而那些功夫比她差的女孩却能穿得花红柳绿,在台前活蹦乱跳。
贾里看着妹妹认真地练着穿针引线的动作,心里火冒冒的。他决定要助妹妹一臂之力。他先找了邢老师,可没等他开口,邢老师就笑吟吟地问:"是为你妹妹高兴吧?艺术团有二十个人,只有五个轮到上台演出。"
"哦。"他只能顺水推舟地笑笑,他没想好怎么转话题,所以不好贸然开口。
邢老师亲切地拍拍他,他知道,这一下就算是无法挽回了。可他还得天真地笑着,直到邢老师离开,就跟一个十足的傻瓜那样。
后来,贾里还鼓足勇气去找过班主任,问他是不是能改一改剧本。
"为什么要改?请谈具体些。"班主任查老师一脸惊奇。
"应该让妈妈也参加群舞,否则,她太吃亏,像个受气包!"
"那样主题才深呢,能发人深省。"查老师一句话就打发了他。
贾里愣一愣,终于没把私心透露出来,有时话说出来不起作用,还不如不说,但他真心诚意为妹妹打抱不平,她练得那么苦,到头来,无法亮相,眼睁睁地看着机会越走越远。
临校庆那天晚上,贾里终于想出一个挽回残局的好办法,他对妹妹说:"我有个主意。"
妹妹向吴家姆妈借来个针箍,正像模像样地盘起腿练习她的补袜于行当。其实她一直说,她永远不做妈妈,要一直做个清闲的小姐。开什么玩笑,不懂她怎会委曲求全的。
"我想让你出出名,至少让人看到你的实力。"
贾梅的眼睛立刻亮起来。好,这正中我意,贾里想。
贾里给妹妹设计了几个动作,让她在"女儿"和同学群舞时冲进去表演一番,"主要是把那绝招显出来,不能白白浪费。记住,腿的跨度至少一百八十度,来个把一字开、八字开什么的。"
妹妹睁圆了眼睛说,"那行吗?邢老师不会答应。"
"这叫创造性,懂吗?"贾里说,"平庸的人才循规蹈矩,"
"好吧。"贾梅很信赖教练,"可我不知道该什么时候站起来表演。"
"包在我身上。"贾里拍拍胸,像个真正的名教练,"到时候我在台下挥几下帽子,你就开始发挥。"
他们的密谋只有吴家姆妈听见,但因为她在考虑别的事,因此这话进了她的耳朵又被打发出来。吴家姆妈一个劲地想着那天要去观看贾梅的表演,并且担心没有像样的出场衣服。其实,不会有谁在乎她穿灰色还是米色的衣服。
演出开场前,贾里才感觉有些失算,第一排是贵宾席,坐的都是有名的校友,有个被称为蔡导演的正在那儿高声说:"剧本我都研究了,那剧中的母亲是最难演的,动作幅度小,但感情又错综复杂。"
邢老师连忙接口说:"在彩排中,她演得特别出色。那个同学很有灵气,"说这话时她瞥见了贾里,还朝贾里亲切地笑着。
"好吧,百闻不如一见。"蔡导演说。
贾里心里一动。他正坐在贵宾席后的那排座椅上,那段话他听个一字不漏,他猫着腰刚想绕出去到后台给妹妹通风报信,正巧灯暗下来,大幕徐徐拉开,衣着灰不灰白不白的"妈妈"就上台忙开了,又是搓衣服,又是扫房间。
他知道晚了一步,就坐回去,把帽子脱下抓在手里,暗想,只要不挥动帽子,妹妹准会安分守己的。
黑暗中,坐在她身边的鲁智胜一个劲地说:"你妹妹真棒,演得太像了。"贾里也确实发现妹妹在台上表演自如,他还看见那个蔡导演频频点头。他庆幸那个信号取消了,否则,真得演砸了。
演到最后一幕,贾里发现妹妹有些心神不定,盘腿坐着补袜子,却老是焦急地朝这儿打量。那个蔡导演悄声说:"真绝,她把人物的矛盾和痛苦都表现出来,有一定深度和层次感。"
贾里的心快提到嗓子眼,他怕妹妹有个闪失,前功尽弃。鲁智胜哪知他的心情,只以为贾梅对他表示友好,所以一个劲地唠叨:"她又看我们了,我们得有所表示,给她一点鼓励!"
就在这时,贾里犯了一个原则性的错误,他嫌鲁智胜多嘴多舌,便随手用帽子抽了鲁智胜一下。示意他少开口;可那家伙却从中得到相反的启发,冷不防夺过帽子,使劲地挥了起来。霎时贾里感觉头都涨开了。
不幸的事发生了。盘腿坐着补袜子的"妈妈"得到信号,立刻不顾三七二十一,冲到台中央,猛地踢下了腿,可能是腿盘久了,脚发麻,或者是抽起了筋,反正她踢腿时打了个趔趄,同正在台上翩翩起舞的林晓梅撞在一起,"咚"一下两个人同时倒地,一边的麦克风受了牵连也轰地应声倒下来……
台上台下立时乱成一片。贾里看见蔡导演大摇其头,说:"台风太差,怎么能这样胡来!"邢老师则满脸通红,急得简直要哭出来似的。
就是为了邢老师,贾里也恨不得用力拍打自己的脑袋,或者使劲跺跺地板。邢老师这个好心人不该这么倒霉!这世界都被搅得认不出了!
很晚了,贾里都不敢回家,鲁智胜闯了祸,也只好奉陪到底。贾里问鲁智胜,"凭你的经验,我妹妹要多久才能消气?"
鲁智胜有点幸灾乐祸:"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
贾里长叹一声,他为妹妹惋惜,也为自己惋惜--他做不成天才的哥哥兼教练了。特别是,万一妹妹向邢老师道出秘密,那么,他会变成一个笑料,永远无脸见她。
"喂,你们是双胞胎,应该相互有感应的,"鲁智胜耍滑头。
"去你的!"他没好气地当胸给他一拳,谁让他是个肇事者。
反正,贾里一直到饿得快倒下来才回家。他踮着脚跳芭蕾般溜进屋,妹妹已经哭够了,眼皮肿得像桃子。她边擦眼角边说了两句话,令贾里鼻子发酸。
她的原话是--我不会不睬你的,也不会跟任何人提这事,因为你是好心,我懂。
这两句话贾里终生难忘,妹妹真有些义气,像女侠--毕竟是一胎来的,哥哥的气概多少会影响妹妹一点的,但他只是思想而已,并未流露出来。何必说呢,免得她骄傲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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